十七嫂一句句话都听得清楚。她第一次感到了她的无告的苦恼。她整天的躲在床上,放下了帐门,幽郁的低哭着,满腔的说不出的冤屈。而婆婆又明讥暗骂了:“哭什么!公公都被你哭死了,还要哭!”
新房里桌子、椅子、橱子、箱子以及金漆的衣盆、脚盆,都还新崭崭的,而桌上却不见了高大的锡烛台与写着金字的红红的大烛,床上却不见了绿罗帐子,而用白洋布帐于来代替,绣了许多许多花的红缎帐眉以及花篮式的饰物,也都收拾起来。走进房来,空洞洞的,冷清清的,不复如前之充满着喜气。而她终日坐在、躺在这间房里,如坐卧在愁城中。
在这愁城中,她生了一个孩子,一个男孩子!当她肚痛得厉害,稳婆已经叫来时,四婶忙忙碌碌的在临水陈夫人香座前,在观音菩萨香座前,在祖宗的神橱前,都点了香烛,虔诚的祷告着,许愿着,但愿祖先、菩萨保佑,生一个男孩,母子平安。她心里担着千斤重的焦急,比产妇她自己还苦闷。直等到呱的一声,孩子堕地,而且是一个男孩子,她方才把这千斤担子从心上放下,而久不见笑容的脸上,也微微的耀着微笑。稳婆收生完毕后,抱着新生的孩子笑祝道:“官官,快长快大,多福多寿!”而四婶喜欢得几乎下泪,不再吝惜赏钱。十七嫂听见是男孩,在惨白如死人的脸上,也微微的现着喜色。自此,四婶似乎又看待得她好些;一天照旧进房来好几次,也许比前来得更勤,且照旧的天天的问:“少奶要吃什么不呢?要多吃些东西,奶才会多,会好!”“明天吃什么呢?蹄子呢?鸡呢?清炖呢?红烧呢?”然而这关切,这殷勤,都是为了宝宝,而不是为了十七嫂。譬如,她一进房门,必定先要叫道:“宝宝,乖乖!让你婆婆抱抱痛痛!”而她的买鸡买蹄子,也只为了要奶多,奶好!